2021年6月，杜克蓝魔主帅迈克-沙舍夫斯基——相比这个极难拼读的波兰姓氏，人们更习惯叫他老K教练——宣布自己将在2021-22赛季结束后退役。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必然选择。到2022年蓝魔打完最后一场比赛，老K已经75岁了，他不是最老的，雪城大学的吉姆-鲍汉姆77岁了，但老K应该已经够了，迟早要退休，只不过选择了现在，至于退休的理由，和他本人的健康无关，和这两年大爆发的新冠疫情无关，和NCAA改革也没有关系，老K给出的说法陈旧而无可辩驳，真实到仿佛欲盖弥彰：“我要更多陪伴家人。”老K教练的家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卡罗尔-玛氏、三个女儿、十个孙辈小朋友，以及三条狗子——“卡梅隆”“防守”和“蓝色”，都是和杜克有关的词。“蓝色”是一条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是老K的最爱，过去那么多年“蓝色”都会静静伏在老K脚边，陪着主人看上几个小时比赛录像。宣布退休之后，老K待在自己家里，透过窗户看到后院里，卡罗尔种下的矮灌木丛上有成群蝴蝶飞过，其中一只在他的车上停了下来。老K看着这只蝴蝶出了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未来退休后的生活，亦或是过去47年的执教生涯？老K从来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他曾经说过：“我努力不去想太多未来的事，至于过去，我更是不会沉溺。”所以他想的应该只是当下和眼前，这只停留在自己车盖上迟迟不愿离去的蝴蝶。3月5日是蓝魔的最后一场常规赛，杜克在主场卡梅隆室内体育馆输给北卡。老K教练返场，1米78身高的老人站在立杆麦克风前，身边环绕着一群热泪盈眶的蓝魔球迷，他们听见老K开始道歉：“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个常规赛。这是不可接受的。但这个赛季是可以很可以接受的。我想告诉你们，这个赛季还没结束，对吧？”的确，属于杜克的2021-22赛季还没有结束，到了疯狂三月，他们又一次进入甜蜜16强，也许杜克会走得更远，也许并不。到头来，一切终将结束，老K教练也并不例外，他曾经告诉自己的球员们：“每个赛季都是一次完整的人生。你只有一次机会。”现在最后一次“完整的人生”即将结束，在老K和任何其他人的真实人生中，我们同样只能活上一回。有人说他和自己在西点校队时的恩师鲍勃-奈特风格相似，如果杜克球员在场上犯蠢，他最好低头回去防守，千万别往场边看，否则他会看见老K的眉毛已经挑起，鼻子皱短一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眼灼如火。也许所有的NCAA名帅都能拿出类似的故事，就像那些知名的篮球电影《卡特教练》《光荣之路》里演绎的一样，对于一支校园篮球队而言，教练即教父，他们在篮球场内外永远富有一种硬朗/温情两面性，他们永远会在粗暴和不可理喻中让手下的孩子获得“成长”。老K当然不会是那个例外，作为一个一辈子合计只输过366场的主教练，他有足够理由向人们展示成功背后的故事，而1200场胜利则让这些故事镶上了金边，老K在更衣室深处脱口而出的每一声“草你妈的”都成为下一场胜利之前的擂擂战鼓。
有一次杜克遭遇客场两连败，返程的大巴上寂静无声，等他们回到杜克更衣室的时候大约已经是凌晨3点了。然后老K开始骂街，一直骂到5点拂晓时分，一直骂到有一名球员哭了起来。2017年时老K因为背伤手术错过了季中一些比赛，但他并没有错过“教育”球队。他在15个月中做了6次手术，其中1次术后他在家里休息，杜克主场输给了对手。于是所有球员都收到了短信要求他们去老K家里集中。塔图姆当时就在这支球队中，老K对他的斥责是“你一心只想去NBA，你滚蛋好了”。等孩子们离开老K家的时候，他们都收到了一条短信要求他们第二天早上6点到更衣室。于是第二天早上6点他们在更衣室每一个柜子前面发现了两个垃圾袋，助教说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走人。大家默默地把垃圾袋拿上车之后再回来，更衣室大门密码已经改了，球员们想到球场训练，只看到一些白衬衫和蓝短裤，他们连杜克的训练装备都不配拥有。最近塔图姆上了一回JJ雷迪克的播客，分享了这个故事，雷迪克颤抖着哈哈大笑，“你诱发了我的老K教练PTSD症。”雷迪克理应如此，他就在上面说到的那个杜克2004-05赛季2连败后的恐怖更衣室里。有理由相信，老K可能确实是个暴君，但他更多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导演兼演员，他的养成故事里有太多设计的成分，而且不知道在多少代青年篮球天才面前上演过了。塔图姆听到的这种训斥，杰-威廉姆斯在跳出战术打球后也听到过几乎一样的话。仔细想想，这些选秀前三级别的球员，怎么会丝毫没有考虑过进入NBA的前景呢？而当他们输球之后，这一点心理就成为老K认为自己可以拿捏或攻击的软肋——教练不会说错。老K最出名的一次“表演”发生在2005年。在一场比赛前夜，他给球员们播放了电影《勇敢的心》中威廉姆-华莱士砍掉敌人头颅后将剑插入地面的场景。比赛开始之前，球员们热身结束返回更衣室，助教又开始放这个电影的经典片段，就在华莱士插剑之前，老K突然咆哮着冲进更衣室，手里挥舞着一把军刀，然后将刀向下插进了一个助教提前放好的大花盆里，他怒吼道：“给老子冲啊！！妈了个逼的！！”很难形容这些场景，也很难理解这样的行为为何会奏效，但事实就是它就是奏效了。外人很难理解老K教练为何会获得这么多敬畏的目光，以及这么多胜场，但如果群众需要一些关于成功的小故事，那就给他们类似的小故事。或者一些名人名言，譬如老K的自吹自擂：“我从未将自己视作一个篮球教练。我始终将自己视作一个领袖，恰好我在执教篮球罢了。”如果群众们想要更多，那么就需要去认真观看老K的比赛，去了解那些精英主义原则下的建队历程，或者回到篮球场上，看看克里斯蒂安-莱特纳是怎样踩在对手胸口上却又若无其事，看看格雷森-阿伦是怎样恶意犯规又痛哭流涕却只被轮休1场的，看看老K是怎样坚持在42年间从不更换他光滑的面庞和面庞上面浮现的官样假笑，或者看看他是怎样在基础训练中抠细节在团队作战中扬长避短……老K的杜克并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体系建设，他们用着绝大多数球队都会应用的战术，但他们就是执行得更好，很显然，这一切都可以归功于老K。但这些是无聊而枯燥的关于篮球本身的故事，人们还是会更喜欢老K教练那些精心构建的教育场景和优美动人的培训用语，并相信这些才是他如此成功的原因。赶在这些故事都被称为“PUA”之前，赶在新时代的学生们更多检举解发老派教练令人发指的残暴掌控欲之前，赶在这个立场先行政治正确的时代浪潮淹没一切之前，老K退出的时机似乎无比完美。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另外一些侧面了解老K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美国国家队的经历或许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一切源自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复仇之队”。老K一开始还是想将他在杜克的那一套纪律至上搬到美国队，但当他冲到防守挡拆不力的霍华德的脸上大声咆哮时，他发现霍华德回敬给他的是另一次不防守挡拆，他就全明白了——在这里，是我需要去适应这些大佬，而不是这些大佬来适应我。在2008年这支球队的领袖中，老K最需要搞定的球员当然是那些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科比和勒布朗，差不多也是这支球队最大牌的两个人。科比不是问题，他很早就说过如果自己上大学就会去杜克，他对老K有一种天然的尊重。但勒布朗可能就会是一个问题，他此前国际赛事上吃过瘪，当时执教他的是拉里-布朗，同样声名显赫，没人知道老K是否会比拉里更有能耐。勒布朗也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这一点。因为踝伤退出本届美国队的前老K弟子肖恩-巴蒂尔曾经提到职业教练和大学教练的不同：“职业教练只负责战术布置，最多和你出去喝一杯。但大学教练真的会教你做人。”然而早熟的勒布朗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喜欢被人教做人的人，在去北京之前两年，每年老K教练都会飞到阿克伦找勒布朗谈谈心，而在他们集结成队准备出征之前，老K召开了一次队内会议。老K把勒布朗拉到一边，说他打算让大家在会上敞开心扉，说点自己对这趟比赛的想法，“勒布朗你得说两句，你的发言对我很重要。”勒布朗答应的也很爽快：“没毛病老铁，我会罩着你的。”于是会上，科比率先发言，韦德也说了一通，基德又补充了意见，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热情洋溢又敞开心扉的民主生活会，除了一点：所有明白内情的人都清楚，科比正值巅峰，但勒布朗才是未来王者。2006年之后美国国家队刚刚改革，采取了大名单训练营模式，勒布朗是否支持这样的球队，不仅仅对2008年很重要，为未来更长远的计划尤为重要。大家说了半天，勒布朗还是不吭声，老K开始做一些总结发言，某某同志讲得很好之类的，他用的是拖延战术，说些废话只是为了等待勒布朗开口。事后老K告诉朋友说：“我他妈当时都快绝望了。”最终，就在老K说到词穷准备结束会议的时候，勒布朗开始发言了，就像一只警惕的猫终于让新主人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一样。没人知道老K用了哪款逗猫棒猫罐头，过去两年间又是哪种努力取得了勒布朗的信任，但总之，他终于算是将这支球队捏起来了，未来他还将为国家队执教11年，真正做到make America strong again，战绩88胜1负，拿到6枚金牌，奥运会上更是三连冠。NCAA那位唯一比老K更老的主帅鲍汉姆说的大抵不错：“他是最好的球员掌控者，总是能让球员买账。他拥有最好的教练心理学技巧。”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不是只会对不谙世事的大学生采取PUA手段那么低级，他对职业球员同样有一套。另一个能够展示他真实人设的小故事则来自篮球场外，当杰-威廉姆斯以榜眼秀身份进入NBA，而后又发生了那起毁掉了他整个职业生涯的摩托车祸之后，杰-威廉姆斯在手术之后的病床上从麻醉中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床边的老K，满眼尽是关切。老K从小长大的那个街区里，有17个波兰裔亲戚群居在一起。父母们希望孩子能够成为一个体面的美国人，在那个时代，军校显然是一条实现目标的现实道路。老K至今还记得父母在餐桌旁大声用波兰话嘶吼，中间夹杂着“迈克”“愚蠢”之类的词。父母从来不让老K学波兰语，只为了他的美国英语口音能够更纯正一点。但准确溯源的话，老K的家族也非纯正的波兰人，他们来自一个叫做加利西亚的地方，原来是奥匈帝国最穷的地区，1918年被瓜分，西加利西亚并入波兰第二共和国，老K的爷爷就从这里出发奔赴了美国。如何完全融入美国社会是这些初代波兰移民的终生需要去面对的问题，老K的父亲就将姓氏“沙舍夫斯基”改为“克劳斯”。克劳斯在芝加哥市中心的威洛比大厦开电梯，然后又开过酒吧和饭店，除了创造了一种加入大量奶油的“波士顿”款式咖啡外，全都以失败告终。但在培养儿子方面，他倒没有失败。最终，老K进入了西点军校，不用交学费，前途一片光明。他说自己努力学习，考入西点军校的原因，是因为“父母辈渴望更好生活的态度”驱动。事实上，老K身边的波兰朋友们多半都追随了父母的理想，他们大部分都收获了“体面"。老K的路线也本该如此，他22岁从西点军校毕业，毕业典礼当天，老K在西点军校的天主教堂里迎娶了来自弗吉尼亚的空姐卡罗尔-玛氏，然后成为了美国陆军后勤部队的一名军官，三年之后官至上尉。至此，关于老K的一切都沿着一条成为“体面美国人”的大道前行，稳定，且安全，不出意外，40多年后，他的身份应该是沙舍夫斯基上校，西点军校行为发展与领导学系教授。然而，老K回到了了芝加哥的家里，他坐在客厅的圆桌前，向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宣布：“我想放弃军衔，然后去当教练。”一群人在康庄大道上不疾不徐地奔跑，但年轻的老K离开了大部队，一头扎进了未知的世界。很多年后，老K功成名就，但老克劳斯再也看不到了，事实上老头从未看过他执教的任何一场比赛，他在老K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老K将父亲的旧墓碑挖了出来，把上面的“克劳斯”改成了“沙舍夫斯基”。那时候，老K已经有两个NCCA全国冠军在手，已经是全美最成功的波兰裔美国人之一，或者应该这样讲，他以波兰裔的身份和沙舍夫斯基这个姓氏成为了美国体育史上最牛逼的人物之一，很显然，他的父亲不必再为口音和姓氏而担心或惭愧什么了。但老K不确定他的自作主张是否能够得到天上老爷子的认可，直到2018年他回芝加哥做一次演讲，因为堵车选择不行，恰好路过父亲开过电梯的大楼，就进去看了一看。第二天他坐在演讲场所等待出场的时候，在吧台点了一杯咖啡，多加了点奶油，旁边便有人说：“你也喜欢给咖啡波士顿是吗？”老K说自己当场就战栗起来，很多年没听过有人管往咖啡里多加奶油叫“波士顿”了，上一次可能就是在父亲的酒吧里。老K相信这是一个明确的讯息，父亲知道他来过了，父亲很满意。和早逝的父亲不同，老K的母亲活到了84岁。她在芝加哥密歇根大道酒店当了一辈子清洁工。即便后来老K身价以千万计量，回芝加哥招募学生的时候，他还是会回到母亲那间从未换过的三居室公寓中。第二天醒来时，母亲早已熨好了他的衣服。1996年母亲去世后，老K的哥哥将母亲的一盒遗物寄给了他，里面有一本破旧的速记簿，翻开一看，一页又一页，一行又一行，记了几千条，格式统一，日期，对手，W或者L，全是老K执教的比赛。
老K与他的父母此后每逢重大比赛，看台上观众喧嚣如雷时，老K都将手插入右裤袋，里面放着一串念珠，他慢慢拨动念珠，轻声向母亲祈祷。老K相信母亲和活着时一样，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只是自己还没收到她来自天堂的讯息罢了。在宣布退役之后，老K坐在房间里，看到一只蝴蝶停在了自己的汽车上久久没有离去。注：文章有部分内容编译自ESPN的长文《THE FINAL MARCH OF COACH K》（可以点击阅读原文查看）如果大家喜欢我们的文章，欢迎关注公众号：后厂村体工队
